宋仁宗趙禎喜歡用導(dǎo)引之術(shù)(肢體運(yùn)動與呼吸吐納相配合的一種健身治病的方法)來整理頭發(fā)，有一位大宮女特別擅長，人稱之為梳頭夫人。有一次，趙禎退朝了，讓梳頭夫人給他梳頭，妃嬪也在旁邊;有人看到趙禎的袖子里有一份章疏，大家就笑著搶過來看。有位妃嬪把奏疏讀了出來，原來是御史臺的官員請求把宮中的宮女外放出去。大家一時間安靜下來，不知道該說什么。只有梳頭夫人嘆息說：“現(xiàn)在京師的有錢人還要多娶妻妾呢，哪里有天子的妃嬪侍女外臣還敢說話的？官家(皇帝)不如把說這話的人趕出去，就清凈了。”趙禎不說話。吃了飯以后，他到后宮，命內(nèi)侍拿出宮人的籍冊，他自己挑選了一些人放出宮去。梳頭夫人因為侍候的時間長，第一個就被外放，他也沒有干預(yù)。有人問參知政事吳奎說：“皇帝和漢文帝比怎么樣？”吳奎說：“從這件事來看，他比文帝強(qiáng)多了！”

雖是小說家言，但這個故事和仁宗的個性十分相符，應(yīng)是真事。宋仁宗是比較適合與漢文帝相提并論的皇帝：都是守成之主，行事仁厚慈愛，從善如流，其后宮亦管束得較嚴(yán)，不甚滋事。《宋史》和《漢書》為這二人的蓋棺定論，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他們?yōu)楣?jié)儉不建新的露臺御苑，行事何其相事。《宋史·仁宗本紀(jì)》說得好：“為人君，止于仁。”你再建功立業(yè)、好大喜功，樹了多少政績工程，擴(kuò)了多少疆域，都抵不上一個“仁”字。

然，這個吳奎提到宋仁宗比漢文帝強(qiáng)，并不是空口無憑的阿諛，因為漢文帝劉恒曾經(jīng)做過一件類似的事，博得贊美一片。《漢書·文帝紀(jì)》：(文帝十二年)二月，出孝惠皇帝后宮美人，令得嫁。

我們來看看，惠帝崩之后，為高后元年;高后執(zhí)政八年，崩，一番周折之后，文帝登基。就是說，此時離惠帝崩至少二十年了。惠帝執(zhí)政時十七，已成年，后又在位了七年多。如果按惠帝崩時這些宮女二十歲來算(多數(shù)應(yīng)該還不止)，宮女出宮時至少也接近四十歲了。在那個四十歲女性多已當(dāng)上祖母的年代里，這種善意，來得太遲了。

不過，漢文帝至少開了一個好的先例。此前，秦始皇把大量的宮女殉葬，呂后又把高祖“諸幸姬”“皆幽之不得出宮”。在他之后，才打開了宮女出宮的門。對于那些長年不得見君王的女奴來說，也算是人道了。

漢文帝還留下遺詔，曰：“歸夫人以下至少使”。如果不知道這是什么概念，可以看一下《漢書·外戚傳》：“漢興，因秦之稱號，……嫡稱皇后，妾皆稱夫人。又有美人、良人、八子、七子、長使、少使之號焉。”就是說，除了皇后以外，一直到少使這一級別的姬妾，都遣“歸”。歸，不僅有歸家之意，更有“出嫁”之意。想必，這里的“歸”，應(yīng)有既可讓其歸家，又有任其出嫁之意。歷史沒有記載，不知沒有子嗣的寵妃慎夫人，是否也在遣歸之列？漢時不重貞節(jié)，饒是如此，漢文帝之舉也令人嘖嘖稱嘆。比之曹操的賣履分香的趣味，又強(qiáng)過許多。

之后，遣宮女、至姬妾出宮、任其改嫁，便是家常便飯了。景帝崩時，“出宮人歸其家，復(fù)終身。”武帝時，衛(wèi)子夫再度得寵幸，也是在放出不用的宮人之時。成帝時，“出杜陵(宣帝陵)未嘗御者，歸家”。哀帝時，又有“掖庭宮人年三十以下，出嫁之。官奴婢五十以上，免為庶人。”平帝崩，“其出媵妾，皆歸家得嫁，如孝文故事”……

不僅在漢代，后世的正史和詩歌作品中也一直有放出宮人的例子(只不過把妃嬪也遣嫁的就極少)，唐中宗神龍元年更有“放宮女三千人”——冗員就有三千人，那留在宮中的更不知凡幾了。

放宮女出宮的原因很多，比如新皇帝即位宮中需換一批年輕的新鮮面孔;比如宮女年歲漸大再無受寵可能;比如朝臣為了節(jié)省宮中經(jīng)費要求裁員;比如天災(zāi)時為了順應(yīng)天時把宮女放歸，令“內(nèi)無怨女，外無曠夫”——雖然宮女出宮，日子未必就一定好過，不過恢復(fù)自由是第一步;能否保障她們的后半生，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。

漢文帝此舉，不啻是“鑿空”，與宋仁宗堪比擬。這又是與他奉行節(jié)儉、薄葬、惠民等思路一脈相承的。這兩個皇帝在歷史上不算搶眼，但史家的評價卻頗高。

其實，坐上這個權(quán)力幾乎沒有制約的帝王寶座，還能成就“仁”這個字的君王，真需要有非凡的人格、強(qiáng)大的自制力。這二人，已算是帝王中的表表者。每次，當(dāng)我讀到他們被臣子駁得臉面掃地時，或是沒有辦法為自己的寵臣姬妾謀福利時，我總是嘆服。當(dāng)好皇帝，需要舉世無雙的人品涵養(yǎng)，以及令人嘆為觀止的職業(yè)技能，哪怕今天的人普遍受過現(xiàn)代教育有文明教養(yǎng)，又有幾個人真能做到？何況是世襲子弟？看到那些總是寄望于開明專制的臣民們，我真心覺得，還不如去買彩票呢，至少幾率還高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