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偽的“中央機關(guān)報”居然登出怒斥賣國賊的口號，令人難以相信。然而，這確實是一件真事，發(fā)生于淪陷時期的上海。

漢奸報紙出奇事

1943年春，馬路兩旁的楊柳樹，早已開始綻綠，但上海灘并沒有現(xiàn)出絲毫的生機。在日本侵略軍的鐵蹄之下，人們不僅飽嘗米珠薪桂之苦，還隨時有被汪偽特務(wù)綁架殺害之虞。

盡管如此，偽上海市長陳公博還是想制造一點升平氣氛。他別出心裁地要市民們慶祝偽政府所謂“還都”南京三周年，擇定日子舉行大規(guī)模游行集會。

這天早晨，剛過8點，上海各區(qū)保甲長就帶著大批報紙闖入居民家中，喊道：“今天《中華日報》上有國民政府的訓(xùn)示，上頭規(guī)定各家都要買一張，然后去參加游行集會，不服從者后果自負……”

《中華日報》原是汪派報紙，系汪精衛(wèi)在1932年擔任國民黨政府行政院長時，挪用鐵道部的20萬元公款而創(chuàng)辦起來的，上海淪陷初期停刊;1939年汪精衛(wèi)準備粉墨登場，在他搞傀儡政權(quán)之際復(fù)刊，成為汪記國民黨“中央機關(guān)報”。這份報紙完全是日本侵略者的傳聲筒，平時根本沒人看。現(xiàn)在，保甲長強行推銷，硬要做到每戶一張。人們拿著硬塞來的漢奸報紙，無心去看新聞和副刊版那烏七八糟的內(nèi)容，大都只瞟一眼五花八門的廣告版。

突然，人們都驚呆了：在大生賭臺包登的廣告欄里，赫然印著“打倒汪精衛(wèi)賣國賊”的粗黑醒目鉛字。漢奸報紙上出現(xiàn)要打倒?jié)h奸頭子的標語，這究竟是怎么回事？

大小漢奸都亂了套，不消一個鐘頭，整個上海灘都陷入混亂之中，警備車、摩托車、軍用卡車呼嘯著奔馳于大街小巷，挨家挨戶收回當日的《中華日報》。

汪偽上海當局對《中華日報》發(fā)生的事驚恐萬狀，坐臥不安，忙于追查，原定的游行集會也因此而停止了。

群奸惶惶不可終日

在上海灘頭亂哄哄之際，汪偽南京當局也緊張起來。南京的市民當天上午也看到了報上“打倒汪精衛(wèi)賣國賊”的標語。與偽政權(quán)有“外交關(guān)系”的納粹德國、意大利等的外交官也吃驚不小，連連打電話給汪記國民政府“外交部長”褚民誼，詢問是否發(fā)生了倒汪“政變”。褚民誼被弄得稀里糊涂，連忙乘車趕到頤和路2號汪精衛(wèi)官邸去探詢真相。

汪精衛(wèi)知道此事后，大發(fā)雷霆，命褚民誼快回“外交部”，向各“友邦”作解釋，說是報社有壞人搗亂，我政府安如磐石，現(xiàn)正在清查奸宄，請勿誤會。然后，他焦躁不安地在房里來回踱著。

陳璧君明白汪精衛(wèi)此時的心境，1943年5月4日將是汪60歲生辰，為此已將今年定名為“泰壽年”;誰知正月剛過，《中華日報》上竟出現(xiàn)“打倒汪精衛(wèi)賣國賊”的標語，這給他心靈上的打擊，絲毫不亞于1935年11月在中央黨部被人打進胸膛、至今還嵌在肋骨上的那顆子彈的痛楚，鉆心入髓。

上海北河南路59號天妃宮橋堍的《中華日報》社大樓，被荷槍實彈的偽警察們團團包圍住了。

偽上海警察局長盧英帶領(lǐng)親信徑直往排字房闖去。他把排字工人全部集中到一起，逐個加以審問，最后發(fā)現(xiàn)大生賭臺廣告紙型是工人鄒聞朝制的，但此人早已不知去向。

盧英本以為這案子很簡單，誰知現(xiàn)在人已失蹤，這倒有點麻煩了。他使勁搔了幾下頭皮，對偽刑偵科長說：“你帶三個人繼續(xù)留在這里監(jiān)視，我回去準備通緝令。”

《中華日報》代社長許力求，原是個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蹩腳文人，只因和汪偽“宣傳部長”林柏生私交甚好而被拉來辦報。面對事件，他早就嚇得一陣陣出冷汗。當他送走偽上海警察局長，準備稍事休息時，幾輛汽車突然停到了報社大門前，下來的是汪偽特工總部頭子李士群和一大批特務(wù)。

“許代社長，你以為警察局來了，我們就不能管了？哼，這事汪主席已電諭，你有什么意見請賜教。”李士群陰陽怪氣地說，“你這代社長恐怕不只丟官，弄不好那吃飯家伙也要移移位吧？”

許力求雖軟弱無能，但見李士群這樣盛氣凌人，劈頭蓋臉地挖苦自己，便忍不住頂了一句：“說不定盧局長通緝后，抓到鄒聞朝呢？”

“哈哈，這個草包局長上任后發(fā)過多少通緝令，結(jié)果一個人也沒抓到！你靠他，等著汪主席請你到南京吃大菜吧！”李士群仰天大笑。

李士群的話確實沒錯，在偽上海警察局發(fā)出通緝令時，鄒聞朝早已置身于在長江上行駛的漁船上了。

排字工冒險登標語

鄒聞朝出身貧苦，抗戰(zhàn)前他經(jīng)南京的親戚介紹到當?shù)刈鲞\輸工人。1937年12月，日軍占領(lǐng)南京后，進行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，他的親戚和無數(shù)市民一起罹難。此后，他來到上海，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結(jié)識了蘇北抗日根據(jù)地交通員柳一如。柳一如見他沒有工作，便說可以通過關(guān)系介紹他到《中華日報》社做排字工。他一聽，馬上表示不愿為漢奸報紙干事。柳一如勸道：“我知道你痛恨日寇，但你赤手空拳怎么報仇呢？你鉆到汪精衛(wèi)的喉嚨機關(guān)里去，就有機會為你的親戚和其他同胞報仇。”于是，他被說服進了《中華日報》社當學(xué)徒工。

柳一如幾天前從蘇北秘密來到上海搞軍需品，順便看望了他，詢問報社情況，并說：“汪記國民政府正準備慶祝‘還都’三周年，看來漢奸政權(quán)想喧鬧一番。如可能的話，就設(shè)法在《中華日報》上捅一下。”鄒說自己也正有此打算，但具體辦法要與工友們商量。柳一如表示贊同，并讓他事成后轉(zhuǎn)移到根據(jù)地去。

《中華日報》社的工人工作繁重，早就窩了一肚子氣，當鄒聞朝將自己的計劃告訴幾個知心工友時，大家十分贊成，并作了商量。鑒于報紙正文審查極嚴，鄒聞朝決定在廣告上動腦筋。工友們建議在大生賭臺包的廣告欄做手腳，因為這個老板阿黑哥是個大流氓，坑害過不少人，如大生賭臺的廣告出現(xiàn)問題，這家伙也會吃苦頭。

傍晚，鄒聞朝故意找茬讓大生賭臺派人到排字房來校字，然后在工友們的掩護下，他悄悄將大生賭臺廣告中間“重金聘請越劇皇后”的句子抽掉，換上“打倒汪精衛(wèi)賣國賊”8個鉛字。由于是重登廣告，見報時不再校對、審查，便順利地壓了紙型，當晚這一副紙型上機開印。這樣，次日就出了本文開頭的一幕。

天色漸漸黑了，漁船駛到了南京龍?zhí)督妫卑渡掣C子就是淮南根據(jù)地邊緣。鄒聞朝從回憶中回過神來，他同船老大握了握手，就跳下舢板，奮力往北岸劃去……

“草包局長”找墊背

汪精衛(wèi)得到“大生賭臺廣告案要犯潛逃”的報告時，恨得牙齒咬得格格響。他立即和林柏生乘飛機抵滬。聽林柏生說，他已讓盧英查處這件事，于是汪精衛(wèi)就命令將汽車直駛偽上海警察局。“哦，汪主席，不，委座，卑職未能迎接，該死該死！”盧英看到汪精衛(wèi)到來，連忙點頭哈腰。

汪對別人稱他“主席”滿不在乎，若叫他“委座”就喜形于色(他有偽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的頭銜)。見到盧英本想發(fā)一通火，但聽他叫“委座”時臉上肌肉不由得放松了些：“什么時候，還來這套，快談?wù)勀阃ň兊慕Y(jié)果吧！”

盧英苦著臉：“通緝令已下達30多個小時，還沒有什么結(jié)果。”汪精衛(wèi)鼻子里哼了一聲，說：“你呀，難怪李士群說你是‘草包局長’。”

林柏生眼珠一轉(zhuǎn)說：“盧局長，你真是死腦筋，那鄒聞朝只是個大老粗工人，他的所作所為必有人指使。你把報社排字、印刷工全部弄到警察局來，再仔細審問一下，一定能找到主謀的蛛絲馬跡。”

汪精衛(wèi)和林柏生吩咐完畢，就到偽上海市政府找陳公博去了。

盧英馬上派警車將報社排字房的工人全抓了來。經(jīng)過一個個單獨審問，工人們都一致說事發(fā)的前一天傍晚，大生賭臺有人來過排字房，與鄒聞朝嘀咕了好一陣。盧英心想：這肯定是大生賭臺老板阿黑哥受了蘇北方面的好處，派人指使鄒聞朝干的，既然案犯跑了，抓到主謀也可以交差。

李士群聽到大生賭臺老板阿黑哥被警察局逮捕的消息，著實吃了一驚，一則他根本不相信阿黑哥會干這種事，再則他與這個流氓頭子交情不錯。

以李士群為首的汪偽特務(wù)們，當上漢奸后才在上海灘發(fā)達起來。當時，日本侵略者竭力推行毒化和麻醉中國人民的策略，致使滬西一帶賭臺林立。賭臺老板都在滬西極司菲爾路(今萬航渡路)76號汪偽特工總部登記，以取得保護。汪偽特工總部規(guī)定所有賭臺必須根據(jù)資本、排場和營業(yè)情況，每月前往繳納“孝敬費”。李士群單從大生賭臺老板阿黑哥那里，每月就能得幾千塊。

現(xiàn)在，阿黑哥被抓了，要是咬出特工總部的這些內(nèi)幕，豈不是件麻煩事？再說，如見死不救以后也會失掉大筆收入。李士群前思后想，決定直接插手這件事。

偽上海市政府客廳里，汪精衛(wèi)靠在沙發(fā)上，一面喝著龍井茶，一面在訓(xùn)斥許力求：“你這個主持中央機關(guān)報的代社長，太不負責任了！現(xiàn)在你回家去閉門思過吧！”

許力求剛灰溜溜走掉，李士群過來了：“委座，大生賭臺廣告案是政治性大案，理應(yīng)由特工總部來查處。”

汪精衛(wèi)說：“警察局不是干得不錯，追查出主謀了嗎？”

“盧英在敷衍您。”李士群狡黠地說，“您真的相信一個大流氓會被蘇北方面收買？”汪精衛(wèi)想了想說：“柏生和公博剛才被上海日本憲兵隊特高課請去，等他們回來，我就叫他們?nèi)ゾ炀挚匆幌拢缓蟀堰@個案子移交給你們辦理。不過，要盡快搞出結(jié)果來！”

自欺欺人作了結(jié)

滬西極司菲爾路76號是一個殺人魔窟，綁進這里的人沒有一個活著出來。但當大生賭臺老板阿黑哥被押解到此時，卻松了一口氣，因為他料定李士群一定會設(shè)法開脫他。

這天夜晚，李士群果真親自來到牢房。阿黑哥一見他，連忙“撲通”一聲跪下，哀告道：“李先生，我實在是冤枉啊！”“我知道，像你這種五毒俱全的人，怎么會替蘇北方面辦事呢！”李士群鼻子抽了抽，“你怎么會牽連進這件事的呢？”

“唉，我手下搞總務(wù)的阿鑫，接到《中華日報》社的電話，說是廣告要校字，他就去了一趟。后來，發(fā)生了這件事，他怕被牽連就逃走了。這下可苦了我，有口說不清喲！”

幾天后，汪偽特工總部突然宣布：“大生賭臺廣告案要犯已在吳淞碼頭被抓獲。”接著就進行審問，李士群故意請偽上海警察局長盧英到場“協(xié)助審問”。

當輪到許力求指證時，他額上冒出了冷汗，因為他知道被審者并不是鄒聞朝。昨天李士群曾特地把他叫去，嚇唬他說：日本人不相信阿黑哥是主謀，如找不到“要犯”，就要拿他開刀，即使林柏生出面也救不了他，要想活命只有指證一個替死鬼。現(xiàn)在，他不得不裝得一本正經(jīng)說：“敝人原任《中華日報》代社長，故對報社上下人員均熟。堂前被審者確系……”

看到許力求按要求辦，李士群松了口氣，對“要犯”使了個眼色。這個“要犯”實際是李士群找來的一個小流氓，李曾保證他平安無事，并許諾事成后給一根金條。所以，他在審問中承認自己就是鄒聞朝，對所有“犯罪事實”供認不諱，并證明大生賭臺與此案無關(guān)。

很快，上海、南京的漢奸報紙相繼登出了《大生賭臺廣告案已了結(jié)》的消息，其中說“要犯”已于日前“正法”。

這件使得巨奸喪魂落魄的“政治性大案”，就這樣被李士群自欺欺人地了結(jié)了。那個冒充鄒聞朝的小流氓并沒有得到一根金條，最后被塞住嘴巴槍斃了。

李士群在半年后，突然被日本人毒死，傳說這與他在此案做手腳欺騙了日本主子也不無關(guān)系。《新民晚報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