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早就有結社了，有組織的犯罪也早就有了。我們之所以說在明清之際形成黑社會，是因為當時已經(jīng)有組織完善和具有一定活動力量的秘密會社出現(xiàn)，后世黑社會的組織形式、活動方式、思想意識多源于此。然而我們不能簡單地把當時的秘密會社如洪門(天地會)稱之為黑社會，因為這些組織最初建立時是包含有嚴肅的政治目的的，與一般的因牟利而促成的結社還是有區(qū)別的。特別是洪門最初結會的目的是“反清復明”，含有反抗民族壓迫之意，后來因為參與成員的變化，“反清復明”日漸成為一個口號或招牌，牟利才是日常活動的宗旨，漸漸演化為黑社會。

古代牟利性的結社大多與游民密切相關。中國古代在經(jīng)濟上是小農(nóng)經(jīng)濟，社會組織上是行政控制與宗法制度;行政控制相對較弱，但宗法網(wǎng)絡比較強。人的血緣關系依靠土地融合在一起，換句話說，也就是人的親緣、職緣、地緣關系全部都在他那一小塊土地上。中國古代社會中人口是最活躍的因素，太平時代，增長極快。人口增長，土地是個常數(shù)，必然有一些人從土地上被拋離出來。脫離了那塊土地，于是也脫離了相處了多年的親緣、職緣、地緣等關系，變成一身無所屬的游民。流動起來的游民是古代社會最難控制的人口，很讓統(tǒng)治者頭疼。

明代初年對人口流動的控制非常緊。明太祖朱元璋本人就是游民出身，但他對游民現(xiàn)象深惡痛絕。從明朝建國一開始，對人實行強控制政策，離開家鄉(xiāng)都得要開路條，只有商人才允許在百里之內(nèi)行動，但也不能走得太遠。

限制老百姓流動的政策，對社會穩(wěn)定起了作用。但是明朝施行的分封制度導致土地兼并加劇。皇親國戚、宗室勛貴霸占土地，建立莊園，使得大批農(nóng)民失去土地，為生存而流亡。明朝建立五六十年，就有大批流民流亡四方。明正德年間，流動人口就超過一千五百萬人。這些流動人口中的許多人成為活躍在中小城市的游民。游民在城鎮(zhèn)里，弱者被人踐踏，強者則成為犯罪分子，我們仔細讀《阿q正傳》就能理解這一點。這些游民中的強者組織起來，不僅平民百姓心戰(zhàn)膽寒，就是官吏也怵他三分。

游民的組織化過程中是借鑒了通俗文藝作品的，特別是那些具有游民意識的通俗作品，如《水滸傳》一類。不過大中城市是皇權社會的政治軍事中心，如果游民鬧得不大、也就是癬疥之疾時還能容忍，一旦成為心腹之患，必會全力打壓，真正秘密結社很難在大中城市長期存在。因此秘密會社大多生存和活躍于一些新型的小市鎮(zhèn)。

新型小市鎮(zhèn)是人口激增、農(nóng)村勞動力過剩的產(chǎn)物。這些小市鎮(zhèn)在明清時期是吸附從農(nóng)村流離出人口的大戶，因此也聚集了大量的游民。這種小市鎮(zhèn)也是皇權專制統(tǒng)治較為薄弱的地方，一些秘密結社在這些地區(qū)活動是不奇怪的。陳志華先生一本介紹傳統(tǒng)四川小鎮(zhèn)《福寶場》書開篇就是“從哥老會談起”。這里的“一百個男人里至少有九十個是袍哥”。可見小市鎮(zhèn)對于秘密會社的意義。據(jù)統(tǒng)計，這種小市鎮(zhèn)在明代太湖流域就有三百多個，清初就有四五百個，清末全國的這類小市鎮(zhèn)已經(jīng)達到三萬多個。

明代文獻中關于秘密結社犯罪的記載不是很多。這說明：第一，它不發(fā)達;第二，它是謀生性質(zhì)的，還沒有受到統(tǒng)治者的特別關注。到清代就不同了，因為清代還有一個民族壓迫的問題。最初的秘密組織都是關注政治訴求的，幾乎所有的秘密結社都有“反清復明”的口號。但對游民來說，生存和改善生存條件是第一位的。連飯都沒的吃，“反清復明”有什么意義？這跟“替天行道”一樣，都是招牌，搶東西才是第一位。

天地會為什么兩百多年一直堅持“反清復明”呢？實際上到了雍正時，“反清復明”與底層百姓就沒多大關系了，關鍵是清政府老是嚴厲打壓天地會，于是它就“反清復明”了。這個反對派，實際上是被打出來的反對派。

清代的秘密社會發(fā)達，與當時的民族壓迫密切相關。要組織一個有影響的幫會，吸引很多人參加，要制訂出一系列的規(guī)則等，必須有一個凝聚民眾的政治口號。華北地區(qū)有一個與天地會類似的組織，叫“在理會”。它跟天地會又不大一樣，它有信仰，標榜“三教合一”，信仰羅教。入會的人，師傅要傳給弟子“五字真言”，而且要他們上不告父母，下不傳妻子，這五字就是“反清復大明”。后來清朝亡了，這五字毫無秘密可言，于是改成“無太佛彌勒”。

南方民眾遭清朝屠戮比較嚴重，容易激起仇恨，行于南方秘密結社倡導反清還可以理解。而北方民眾對這個問題比較淡漠，有人說在理會起于山東，山東在明清之際，斗爭激烈，殺戮兇殘，所以有在理會之組織。可是后來在理會主要在華北、東北一帶活動，應該說“反清復明”跟這里的老百姓沒什么關系，但它也用這個口號，大約與這個口號提出的問題凝重巨大、具有震撼性有關。這種用政治口號統(tǒng)攝秘密團體，易于凝聚敢于鋌而走險之人。但因為這些秘密組織的主要成員是游民，他們聚在一起的主要目的還是求生、追求享樂生活。

大部分幫會主要做的是兩件事：一個文差事，一個武差事。文差事是做局詐騙，武差事就是搶，都是弄錢。這些事情跟政治實際沒什么關系。為什么我們把它稱作黑社會？因為它實際上做了很多危害普通老百姓利益的事情，它們是處在最底層的、帶有暴力性的團體。

清中葉以后，在南方、西南邊遠地區(qū)，清統(tǒng)治薄弱，幫會幾乎浮出水面，在社會生活中甚至起了主導作用。

貨真價實的黑社會，我覺得要到民國以后才形成。形態(tài)完備，組織能力也強了，幾乎成了二政府。康雍乾時期，滿清政府是強勢政府，對秘密幫會打壓得非常厲害，發(fā)現(xiàn)即殺。秘密幫會要展開地下活動非常困難。隨著清朝的衰落，政府變成弱勢政府，幫會對社會正面和負面的作用就同時顯現(xiàn)出來了。

民國時期，應該說是幫會最紅火的時期。因為他們一直標榜是反清的，孫中山本人也曾加入洪門，職為紅棍。這些幫會，參與了孫中山等人領導的反清起義，用孫先生的話說，是“無役不從”——沒有一次戰(zhàn)役他們不跟著打的。實際上，孫中山作為受了西方文明影響的知識分子，與幫會的訴求是不同的。怎么把底層游民的傳統(tǒng)訴求與知識分子的追求相融合，孫中山做不好這個事。

剛剛推翻清政府時，孫先生等領導革命的人物對幫會起的作用評價過高，好像天下是幫會打下來的。應該說，清朝滅亡是極自然的事情。這個帶有民族壓迫色彩的皇權專制王朝到了二十世紀已經(jīng)千瘡百孔，正在自然解體，辛亥革命只是輕輕推了一下，它便轟然倒塌。

民國政府一開始有點犒賞幫會的意思，后來又要整頓他們。有很多人評價說，這是資產(chǎn)階級革命領導人忘了底層人民對革命的功勞，把他們拋棄了。其實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。幫會沒有一點近代意識，就是“打天下坐天下”那一套，就像李逵那種意識似的，孫大哥對他們就像是大皇帝，他們統(tǒng)統(tǒng)做小皇帝、做將軍什么的。這是連傳統(tǒng)的封建王朝也不能允許的。

政府要想正常執(zhí)政，推行同盟會的政治主張就不能不改造幫會。或者實施另外一種做法，像朱元璋，把這些人統(tǒng)統(tǒng)借各種理由鏟除殺掉。當時孫中山不具備這樣的條件，從他所受的思想影響來看也不允許他這樣做。后來的袁世凱想這樣做，也是力不從心，因為這些力量多在南方，而南方在他的勢力影響之外。

民國期間，秘密幫會大多公開化了。當時游民很多，它們又招收了很多人，以打天下的功臣自居，形成了強大的勢力。國民黨第一代、第二代的領導人物，都和秘密幫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，對它們不可能恩斷義絕地嚴厲打壓。包括中國共產(chǎn)黨早期領導人也是這樣，在那個時代沒有辦法，我們應該正視這個問題。

民國時期政府是個弱勢政府，直到1949年前中國實際上沒有真正統(tǒng)一過。軍閥割據(jù)，黨閥分權，他們在不同的外來勢力的支持下互相爭斗，于是中間出現(xiàn)了許多縫隙，這些縫隙大多是由幫會或黑社會來填充的。政府作為一個統(tǒng)治機構，已經(jīng)從老百姓那兒收了稅了，搜刮了不少錢財，卻不能提供全部公共服務。土匪、異地的武裝力量對老百姓危害，它們不能提供保護;地痞流氓對百姓的騷擾，它們不能制止。有時黑社會卻能出來承擔這個職責，當然這也決不是義務白干，而是要收保護費的，肯定比稅還要高。可見黑社會起的是二政府的作用。有的幫會領導人好一點，能夠約束下面會眾的行動。但從總體上來看，這是不可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