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英軍撤退未告知我們，致使我們一到緬甸就遭到日軍伏擊。師長馬維冀帶領(lǐng)我們突圍。我是機槍手，兩個彈藥手給我上彈夾，我用機槍回擊日軍，掩護連隊突圍。彈藥打光了，日軍的炮火向我方猛攻。眼看一顆炮彈打過來，我抱著機槍就地一滾，滾到附近的溝里，炮彈在我架機槍的位置炸開了，我撿回一條命來。”

2006 年的一天晚上，成都市區(qū)一棟居民樓內(nèi)。方秀云在廚房忙碌，88歲的父親方玉富在客廳看電視劇。廚房里洗碗聲乒乒乓乓，電視里槍炮聲轟轟隆隆。電視里演的是抗戰(zhàn)題材，方玉富最喜歡看。

方秀云洗完碗出廚房，看見父親老淚縱橫。“我以為是電視劇情節(jié)太感人，老頭子看感動了。”但方秀云又感覺不對勁，父親向來嚴肅，幾乎從沒看到他哭過。而且，抗戰(zhàn)劇那么多，今天這個抗日遠征軍的電視劇，是哪里打動了老人？方玉富喃喃地說：“這些仗我都親歷過，我也和鬼子干過仗，好多弟兄都死在那里。”父親從來沒給家人說過這些經(jīng)歷，方秀云將信將疑。

但當方玉富把部隊番號、所在序列、戰(zhàn)斗過的地方，告訴一位慕名而來的抗戰(zhàn)研究者后，均一一與史實應(yīng)證。“父親確實參加過抗戰(zhàn)，打過日本人，而且還瞞著子女，這一瞞就是60多年。”方玉富經(jīng)歷過怎樣的血與火經(jīng)歷？他為什么一直不說參戰(zhàn)的事情？老家招兵與20多人從軍報國

方玉富的故事始于1938年，那時的老方還是小方，那年他20歲。先讓我們看看這一年里中國發(fā)生了什么大事。

這一年春天，中華大地烽煙四起：2月3日，中國軍隊與侵華日軍在徐州展開聲勢浩大的徐州會戰(zhàn)；2月5日，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結(jié)束；4月6日，中國軍隊在臺兒莊全殲日軍，臺兒莊會戰(zhàn)告捷。

大山之外的世界，對年輕的方玉富來說，是那么遙遠。當時的他，還在簡陽方家口務(wù)農(nóng)，這些戰(zhàn)斗都是從他人嘴里得知的。

一個人的到來，讓抗戰(zhàn)和方玉富聯(lián)系了起來。那年清明節(jié)，方家口回來了一個叫方超的大官（方超，簡陽人，黃埔軍校四期畢業(yè)，曾任國民黨第79軍中將軍長并兼任宜賓、內(nèi)江、瀘州、自流井4個專區(qū)的警備司令）。方超回老家不擺架子，不敘舊，不祭祖，而是馬不停蹄地動員年輕人：速速從軍、報國！

“當時方軍長四處動員我們年輕人，要保家衛(wèi)國，為家鄉(xiāng)爭光。”方玉富不知道戰(zhàn)爭真正意味著什么，但男兒呆在家里，不可能成就一番事業(yè)。動員之下，方玉富報名從軍了。

在方超的動員下，方家口有20多名青年報名參軍，其中包括方玉富。走到重慶編入新29師當班長

與父母家人道別后，方玉富和20多個同鄉(xiāng)踏上了報國路。前方等著他們的是什么？方玉富等人不是很清楚。但他們明白，上了戰(zhàn)場后，很多人可能再也回不到方家口了。

他們從簡陽走路到了石橋。在那里，方超給了他們幾十元錢，讓他們?nèi)ブ貞c。然后方玉富等人又從重慶坐輪船到了長壽。

在長壽，文化程度高的人，被分配到士官隊學習；文化程度低的，分配到湖北總隊二大隊當兵。1939年4月，方玉富的部隊改編為陸軍新編29師，他被分在87團（當時叫補充團）2營4連當班長。

對當時軍隊的長官，方玉富至今能一一報出名字來：師長馬維冀，團長謝世真，營長陳克強，連長李云峰，排長溫國良。

與其他川軍裝備簡陋不同，方玉富所在的部隊裝備精良。僅是他所在的連隊，就有3挺機槍。方玉富是機槍手，配有一挺嶄新的捷克式機槍。

1年里，天天都是訓練，天天聽到的都是前線的戰(zhàn)斗消息。方玉富天天也在想：什么時候能夠上前線？進入緬甸保衛(wèi)抗戰(zhàn)“生命線”

很快，到了方玉富所在部隊報效國家的時候。

他們不知道的是，他們參加的這次出征，將是中國軍隊幾百年來首次出國作戰(zhàn)。

這里，有必要講一下第一次滇緬戰(zhàn)役的背景。抗戰(zhàn)打到此時，由于中國工業(yè)基礎(chǔ)薄弱，急需大量物資和外援，國民政府于1938年初修筑滇緬公路。來自滇西28個縣的20萬民眾，在抗日救國信念的鼓舞下，自帶口糧和工具，風餐露宿，劈石鑿巖，歷時10個月，在高山峽谷激流險灘上，沿滇西、緬北990公里的山野，用雙手和血汗修筑了滇緬公路。其間，因爆破、墜崖、墜江、土石重壓、惡性痢疾而死去的民眾不計其數(shù)。

1938年底，滇緬公路通車，這條公路成為中國抗戰(zhàn)的“輸血管”，也成為日軍的“眼中釘”。抗戰(zhàn)開始后，日本圖謀以武力強迫中斷“第三國”的援華活動。1939年冬，日軍占領(lǐng)南寧，切斷中國通往越南海防的國際交通線。1940年春，日本對滇越鐵路狂轟濫炸；6月，迫使法國接受停止中越運貨的要求。9月，日本侵入越南，與泰國簽訂友好條約，滇越線全面中斷。滇緬公路，成了唯一一條援華通道。

緬甸，是東南亞半島上具有重要戰(zhàn)略意義的國家。一旦日軍占據(jù)緬甸，不但切斷了中國的“輸血管”，也將直接威脅著西南抗戰(zhàn)大后方。1941年底，太平洋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后，日軍在短時間內(nèi)席卷東南亞，矛頭隨即直指緬甸。

為保衛(wèi)緬甸，中國和英國早在1941年初就醞釀成立軍事同盟，中國積極準備并提出中國軍隊及早進入緬甸布防。1941年12月23日，中英雙方在重慶簽署了《中英共同防御滇緬路協(xié)定》，中英軍事同盟形成。保衛(wèi)抗戰(zhàn)生命線、出兵緬甸，成為抗戰(zhàn)的重中之重。

1942年3月，新編28、29師遠征緬甸到臘戌，協(xié)助英軍，抗擊日寇。“當時我們很興奮，終于可以打鬼子了，而且還是出國作戰(zhàn)，揚國威。”方玉富說，接到命令后，他所在的部隊從重慶璧山坐汽車進入緬甸。

由于是首次出國作戰(zhàn)，不但在國內(nèi)，而且在緬甸，遠征軍都受到了沿途老百姓的熱烈歡迎。所到之處，緬甸華僑到處寫彩色標語以示慰問和歡迎。如“出國遠征，宣揚國威”、“入緬遠征，無上光榮”等。有的華僑團體還委托專人招待過境部隊免費喝咖啡、抽香煙、吃面包茶點等。

方玉富說，正因為是出國作戰(zhàn)，軍隊更要嚴格軍紀。當時長官對他們的衣著、言語、行為都比國內(nèi)更加嚴格。“有個士兵餓了，偷了當?shù)匕傩盏囊恢浑u。被發(fā)現(xiàn)后，立即被就地槍斃。”方玉富說，正是有著嚴格的要求，當?shù)匕傩諏h征軍十分擁護。首次作戰(zhàn)遠征軍遭遇大慘敗

但方玉富沒想到的是，即便是裝備精良，即便是斗志高昂，中國遠征軍首次入緬作戰(zhàn)，就遭遇了一場大慘敗。

為這次失敗埋下伏筆的，不是中國指揮官和中國部隊，而是英國人。雖然早就簽訂了中英共同防御滇緬路的協(xié)定，但英國人一直視緬甸為“后花園”，對中國軍隊的進入極其抵觸，堅決拒絕遠征軍入緬。還幻想以大英帝國的招牌，嚇唬日本人不敢輕易挑釁。

1942年1月，日本第15軍入侵緬甸。不到兩個月，日軍打到仰光附近。眼看著軍隊瀕臨崩潰，英軍這才想起盟友，趕緊向遠征軍求救。“我們就是在這個情況下，進入戰(zhàn)區(qū)的。”

方玉富說，英國人做起事來很不地道。見到戰(zhàn)局不利，英國人對保衛(wèi)緬甸失去興趣，撒腿向印度逃跑。而且英國人不但撤退不告訴中國軍隊前線的實際形勢，還讓中國軍隊斷后。

方玉富說，這導致中國軍隊一到緬甸就遭到日軍伏擊。28師走在前面，損失慘重，幾乎全師覆滅。他所在的29師在28師后面，被日軍團團圍住。突出重圍僥幸撿回一條命來

回想起那次突圍，方玉富至今痛苦不已。他回憶說：“當時師長馬維冀帶領(lǐng)部隊突圍。我是機槍手，兩個彈藥手給我上彈夾，我用機槍回擊日軍，掩護連隊突圍。”

方玉富說，捷克造機槍火力很猛，噠噠噠一響，嗷嗷沖過來的鬼子就倒下一片。很快，彈藥打光了，鬼子還在繼續(xù)沖鋒。這時，日軍炮彈開始向中國軍隊的陣地猛攻。

“我聽到炮彈的呼嘯聲，眼看一顆炮彈打過來，我抱著機槍就地一滾，滾到附近的溝里。”方玉富說，炮彈就在他架機槍的位置炸開了，他僥幸撿回了一條命。經(jīng)過兩天兩夜的緊張戰(zhàn)斗，方玉富等人終于突出日軍重圍，29師4000人只有幾百人撤離出來。戰(zhàn)場上到處是戰(zhàn)友們的尸體，場面慘不忍睹。

戰(zhàn)斗至此，已經(jīng)打不下去，方玉富跟隨部隊開始往國內(nèi)回撤。

那是一段多么悲慘的撤退之路，悲憤、屈辱，還有如影隨形的死亡。方玉富說，這一路上，渴了就找溝里的水喝，餓了就找野菜、野果吃。不少戰(zhàn)士因為缺

少食物，或傷重缺少治療，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來了。“一路都是死人，剛剛還和你說話，回頭就起不來了。”方玉富回憶起那段歷史、戰(zhàn)爭場面，至今叫他不寒而栗。

即便是潰退，方玉富所在的遠征軍仍保持著最基本的紀律秩序。“即使是餓死，我們也決不拿周圍村民的東西。”他們步行了整整4天4夜，才回到云南昆明。保守秘密原本打算不說出來

回到國內(nèi)，雖然打了敗仗，但祖國人民仍對方玉富這些撤退回來的戰(zhàn)士給以熱情歡迎和安慰。方玉富回憶說，回到昆明時，當?shù)厝罕娊o他們送來了燒肉。

這頓肉食，對方玉富這些久經(jīng)饑寒的士兵來說，是多么美味。但在方玉富的嘴里，這些慰問的食品，吃上去卻無比的酸楚。第一次滇緬戰(zhàn)役，一起從方家口走出的20多名青年，只有他一人回到家鄉(xiāng)。

方玉富說，敗軍之將，何以言勇？“我不打算將它講出去。”他將自己的入緬作戰(zhàn)經(jīng)歷，深深埋藏在心底，沒有對任何人提及。

后來，方玉富沒有繼續(xù)從軍，而是復員成為當時成都公安部門的一個門衛(wèi)。解放后，方玉富又輾轉(zhuǎn)在糧食、商業(yè)等部門上班。他有3個子女，如今兒孫滿堂，享受著和平的晚年生活。本來準備帶進墳?zāi)沟拿孛埽瑓s在一次不經(jīng)意間，讓家人發(fā)現(xiàn)了。

在采寫“最后的抗戰(zhàn)老兵”系列報道時，記者發(fā)現(xiàn)，由于第一次入緬作戰(zhàn)以失敗告終，有關(guān)新編29師的歷史記載極難尋覓。方玉富的這段回憶，成為還原那段歷史的寶貴資料。

正如巴蜀抗戰(zhàn)研究院一名志愿者說的那樣，戰(zhàn)爭是殘酷的，不可能只有輝煌的勝利，更多的還有失敗的痛楚。第一次入緬作戰(zhàn)失敗，不能掩蓋大多數(shù)官兵浴血奮戰(zhàn)的事實。“抗戰(zhàn)老兵是承載那場戰(zhàn)爭的個體，無論是打勝仗還是打敗仗，老兵們都值得我們尊重。”華西都市報記者余行實習生謝靈捷攝影楊濤老兵檔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