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古希臘，十年古中國，這是我初入學門時的志愿。可惜我低估了這個時代的浮躁，也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。我只在兩個領域各花了一半的時間，倉促進入兩種文化的比較。好在我只是專注于作為體育項目的射箭領域，缺在我的觀點未必成熟。但確實有感要發，所以誠惶誠恐，成文于此。

射箭作為人類文明的偉大創造，幾乎出現于所有文明之中，狩獵與戰爭是其最早的功用。人類進入文明社會，射箭開始脫離其實用價值，被不同文化賦予不同的精神內涵。最典型的是中國將“射”創造性的融入“禮”，并成功進駐“德”的精神層面。盛極一時的射禮賽會，波及日韓，留傳至今。古希臘的射箭則在荷馬史詩中已成為葬禮競技會的八大競賽之一。

進入現代社會，射箭在中西方形成了完全不同的套路，西方射箭借助競技體育的強勢，席卷全球，形成一套規范化、標準化以及科學化的體系。中國傳統射箭則留存于日、韓，形成弓道文化，進入人們的修煉與生活（當然，當下國人也越來越意識到傳承國粹的價值和意義，但較之日韓，已去甚遠）。發展至今，中國傳統射箭與西方現代射箭（競技反曲、復合）已經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分疏，一種推崇自然和原始，一種強調科技與現代。西方現代射箭普及面廣，影響力大，以科學為支撐，借助政治、文化的助推，強勢征服了世界。中國傳統射箭，囿于種種歷史原因所困，夾縫中求生存。當前的現狀反差，并不意味著二者的優劣！我們試看一下二者的不同。

中西射箭的區別首先表現在器具層面。現代射箭更為科學，箭從弓的中心發射，有輔助的瞄準和平衡設備，可謂精益求精，永遠追求那極致精確。傳統射箭更為原始，除了裸弓之外，沒有也不允許任何的輔助設備，可謂歷經千年，始終恪守那一定之規。傳統射箭由于沒有專設的瞄準配備，因而，對于射手內心把控能力的要求更高，從而也更容易導向于人的內心和德性。

中國傳統射箭與西方的不同，還體現在主流的技法使用上。中國傳統射箭以大拇指鉤弦為主流，扳指成為文玩兒，可為佐證。西方現代射箭以三指鉤弦為主流，奧運會上隨處可見。除鉤弦外，箭也分別搭在弓的不同兩側。除了這些可見的不同外，筆者認為中西射箭的根本區別在于文化層面。

西方現代射箭秉承了現代體育“永無止境地挑戰極限”的“更快更高更強”理念。因而，除了在戰勝對手，獲取至高榮耀外，總有世界紀錄刺激著人們持續努力，不斷挑戰。永無止境的突破那個數字，是每個箭手永恒的目標。當然，這個數字背后是一種不斷努力，追求卓越的價值觀。這種價值觀自古希臘始，一直為西方文化所推崇，不僅是現代競技體育的核心動力，也是整個西方文明不斷發展，迅速壯大的根本力量。這種價值觀蘊含著豐富能量的同時，也潛藏著人們無法控制的力量。

每一個參與西方現代射箭的人，都可以通過量化的成績，來挑戰自我的能力極限，檢視自我努力和付出的成效。這種數字挑戰的欲望，深植于每個人的內心，而且隨著你的成績提升，這種量化的數字更具吸引力，人們總是想創造更好的成績。這有點兒像我們現代的生活，我們的內心被外界大千世界所吸引，我們總想創造更多的財富，獲得更大的權力。可是當我們的生活越是得到物質上的滿足，我們內心的欲望也越發隨之而膨脹。這是西方文化價值的雙刃劍。

中國文化價值剛好與之互補，我們沒有永無止境的追求，我們自古以來就強調中庸的處世之道，以及人與人、社會、自然的和諧相處。這種自我調適的價值觀，集中體現在中國傳統射箭之中。我們講求“發而不中，反求諸己”、“君子之爭，射以觀德”，不會去追求數字的極致，而是考究能否每次都穩定的命中目標。四矢全中，好像沒什么好炫耀的。反倒是有脫靶，需要好好反思一番。這就好比我們的內心永遠在一個范圍框架內波動，避免出現大喜大悲。只有把內心安放在這個框架內，才能做到寵辱不驚，看庭前花開花落；去留無意，望天空云卷云舒。此所謂心如止水也。

因此，中國傳統射箭看的是你能否控制自我，每次都穩定的射在一定的范圍內。它導向于內心的適中狀態，而非外在的量化成績。穩定是最高的追求，以自我內心的穩定為最高目標，才會將比賽的結果、勝負導向于自我，而非外物，此所謂孟子講“發而不中，反求諸己”的精神境界。我們追求的不是極致的精確，而是永恒的穩定。西方現代射箭最高的滿足來自于戰勝所有的人，包括歷史中的人，只有打破世界紀錄才是最終的滿足。這很難，所以才更刺激人們去努力；而中國傳統射箭最高的滿足來自于自我控制，而且是不管對手如何，保持始終如一的狀態。這也很難，所以才成為自我修煉的妙方。西方現代射箭的動力源是外在的目標，追求的是戰勝所有的人，當然也包括自己，但超越自我在這里只是實現戰勝對手的手段和條件而已；而中國傳統射箭則直接以自我為目標，其動力源就是自我修煉，競爭對手只不過是輔助我修煉的手段和條件而已。

這兩種不同的追求，直接體現在環靶和侯靶的設計擇取上。

環靶必然導向一個數字概念，這個量化數字是追求總體的精確性的。它允許你偶爾有失誤，但只要總的量化成績依然精確就可以獲勝。侯靶與之相反，你可以不精確，但不能有失誤。你一旦有一支箭脫靶，除非對方有失誤，否則無法挽回。換個角度看，不管對手表現如何，你只要自己不失誤，就是不可戰勝的。這種導向是指向于自身的，與對手無關。也就是說，我們要超越的不是一個個的數字，而是我們自身。成績永遠是外在的東西，它是征服、戰勝別人的象征，并不有助于我們修煉自己的內心。說夸張一點，這種略帶炫耀、張揚的文化特點，并不為中國文化所推崇。筆者認為，傳統射箭是修煉內心的活動，傳統射箭比賽也是一種自我修煉的形式和過程。傳統射箭比賽比的是看誰能夠更好的將自己的內心，永恒的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。而且，傳統射箭用侯靶比賽的方式，每一支箭都直接決定勝負。這就要求射者始終保持專注的態度，這也可以引申到為人處事中，要有始有終。換句話說，這也是對自我，對人生的一種把控能力的修煉。這種控制能力的高低，表現在是否中靶上。因而，傳統射箭比賽自古以來選用侯靶，是有其內在緣由的。

傳統射箭比賽不應是以“比”為主要目的，“比”只是一種形式，我們應該通過“比”這種形式，讓人們去領會，發而不中，反求諸己的精神內涵。我們除了要選出誰射的最準之外，更重要的是通過比賽，讓所有的參射者能夠將競爭的目標導向自我，而非那外在的成績和對手。因此，筆者建議和倡導傳統射箭比賽用侯靶！比賽用侯靶的主要問題是打平較多。但通過將侯靶設計成二色二分或者三色三分，完全可以減少打平的情況。2015年大學生比賽，我們用三色三分侯靶，一百三十多位選手排位賽，共72支箭沒有一例打平的現象。

創造更好的成績錯了嗎？戰勝對手，榮耀天下錯了嗎？沒有！

只要有人喜歡，傳統射箭用環靶當然沒有問題。西方現代射箭的量化模式同樣具有極佳的文化價值。我只是想說，還有另一種選擇、另一種可能，叫做“君子之爭，射以觀德”。它代表了中國傳統的文化價值，它可以成為一項安放我們內心的活動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