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：詐降還是真降，這是一個問題

接到太平軍海寧守將會王蔡元隆請降書的時候，浙江巡撫左宗棠久久沉吟不語。

看到主帥猶豫，手下人紛紛進言。有人說，這個蔡元隆是忠王李秀成的女婿，怎么可能投降？這些年與我方對陣，都極其勇猛，還打敗過常勝軍。這一定詐降，萬萬不可相信！又有人說，去年這蔡元隆就在太倉詐降過淮軍一次，那次差點把李鴻章的弟弟李鶴章打死，咱們可不能再上當！這時送來請降書的蔣益澧說，不如將計就計，假裝接受蔡的投降，然后一舉殲滅，既能奪回海寧，又可以向淮軍示好……

蔣益澧話未說完，左宗棠勃然色動，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，我斷定，這個蔡元隆一定是真心投降！不肯降淮軍，焉知不是在等待我們楚軍？如此，我們當然也要以誠相待，怎么能像李鴻章那樣不講信義？！你放心去受降吧。他既能得李秀成賞識信任，又能如此耍弄淮軍，必有過人之處，我還要好好重要這個蔡元隆呢！

雖然心里在不停地嘀咕，但蔣益澧不敢違背左宗棠的命令，只能忐忑不安地去受降。還好，左宗棠判斷準確，蔡元隆這次沒玩花樣，是實實在在的真降。

雖然是勢窮來降，但蔣益澧面前的蔡元隆言辭不卑不亢，舉止有度，神色眉目中流露出的是英氣果決。隨他投降的部隊雖然疲憊茫然，但依舊令行禁止，軍容整肅，這一切都蔣益澧不由得暗自欽佩，刮目相看。幾句話談下來，他居然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年輕帥氣的叛將，之前的擔憂懷疑早已一掃而光。

穿上清朝官服的前一刻，25歲的蔡元隆回首，最后望了一眼海寧城，太平天國的杏黃旗幟早已被自己下令降下，可過去十年的崢嶸歲月是怎么也無法從腦海中抹去。

二：忠誠還是背叛，這是一個難題

彼時，他是天國里英勇善戰、萬人矚目的少年英雄，是智勇雙全、讓淮軍切齒痛恨的會王，是最高統帥忠王李秀成的愛婿。

蔡元隆是湖南岳州人，是左宗棠和蔣益澧如假包換的同鄉，只不過命運不同，他們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。1854年，太平軍西征進入湖南，16歲的孤兒蔡元隆在稀里糊涂中被裹挾加入了太平軍。那本就是一個亂世，窮人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境遇。年幼的蔡元隆更是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，只能隨遇而安。他聰明機靈，作戰勇敢，太平軍上下都很喜歡他，他很快就嶄露頭角，成為了中級軍官。這時候，他遇到了李秀成。

李秀成那時已經是太平軍最高統帥之一，他十分喜歡這個作戰勇敢又聰明帥氣的部將，將自己的愛女嫁給了他。成為忠王女婿的蔡元隆，隨岳父南征北戰，在他的熏陶教育下，更變得智勇雙全，成為李秀成最得力的部將之一。

在第二次西征中，蔡元隆受命擔任先鋒，率領部隊長驅直入，一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，一舉占領了武昌縣，讓整個武漢為之震動。他因此戰名聲大噪，清軍自此也知道了蔡元隆的大名，知道了李秀成有這么一個能打仗長得又帥的女婿。那是他人生最為得意耀眼的時候。

此后，蔡元隆長期領軍征戰在浙江，所到之處幾乎戰無不勝。盡管此時太平天國已經走向無可挽回的頹勢，但蔡元隆依舊忠誠不改，到處救火，力戰清軍。1862年12月，李鴻章的淮軍聯合洋槍隊進犯戰略要地太倉，太倉守軍軍心不穩。李秀成聞訊，急忙調蔡元隆來救援。蔡元隆二話不說，當即領兵前來，先是粉碎了太平軍內部想要獻城投降的陰謀，隨即振奮士氣，加強防守。

不久慘烈的戰役打響，清軍依仗洋槍隊的猛烈火力轟塌了城墻，從缺口蜂擁而入，城池眼看就要失守。這時候蔡元隆出現了，他大吼一聲，身先士卒帶領太平軍將士拼死力戰，竟然反敗為勝，不僅打退了敵軍，更奪得了洋槍隊的兩門大炮，使得洋槍隊頭目奧倫下課而去。

得知戰敗消息，李鴻章派親弟李鶴章率領大部隊來援，將太倉城團團圍住。而此時太平天國已經到了風雨飄搖的末期，處處告急，李秀成已經派不出部隊來救援女婿。不過聰明的蔡元隆自有辦法，他寫了一封誠懇的詐降書送給了李鶴章，李鶴章信以為真，以勝利者的姿態大搖大擺地整隊入城。沒想到蔡元隆早已埋伏好部隊，將清軍殺得丟盔卸甲，差一點就把李鶴章生擒。淮軍再一次敗在蔡元隆的手下，禁不住對他切齒痛恨，互相轉告，務必要殺死蔡元隆報仇。

蔡元隆的勝利雖然暫時保住了太倉城，卻無力扭轉整個大局。清軍在各個戰場接連獲勝，到了1863年底，蘇州失守，太平天國覆亡的命運已經咫尺可見了。在嚴峻的形勢下，各處太平軍將領紛紛投降，雖然投降也未必能保住性命，但不投降絕對只有死路一條。

身為李秀成的女婿，又如此耍弄了淮軍，蔡元隆除了對太平天國盡忠到底之外，還有別的路可走嗎？

這時李秀成本人已回到孤城天京，準備與之共存亡。但蔡元隆不想陪岳父死，他的目光落在了左宗棠的身上。寫封投降信對他來說已經不困難，困難的是怎么讓左宗棠不僅相信他，更能甘愿為了他跟李鴻章翻臉。

他成功了！

三：兩權臣間行走，這是一個傳奇

得知左宗棠不僅收降了蔡元隆，并且給了他四品通判的官職，還讓他繼續統帥八營四千人，淮軍差點沒氣瘋。李鴻章手下的大將程學啟當即派人來指名索取蔡元隆，左宗棠毫不客氣地回絕。我就是要重用這小子，你們愛怎么著怎么著！

左宗棠一向自視甚高，以當世諸葛亮自命。連曾國藩都不大瞧得起，何況李鴻章？眼看著李鴻章在江蘇攻城略地，風頭蓋過了自己，左宗棠心里極不平衡。前不久李鴻章占領蘇州后，將投降的八個王全部殺死。這樣大規模的“殺降”，在清軍內部也有非議，左宗棠就很不以為然。他要讓世人看到，他左宗棠才是以德服人的統帥。自己是諸葛亮，那這個李秀成的女婿、這個反復無常的蔡元隆，不正是當代的“孟獲”嗎？

蔡元隆準確摸準了左李之間的隔膜脈絡，投降一舉成功。

為了保護蔡元隆，左宗棠將之改名為“蔡元吉”，給予了他無限的信任。為了報答左宗棠的知遇之恩，蔡元隆不僅說降了桐鄉守將何信義，后來更是拼死力戰，大大給左宗棠掙了面子。蔡元隆的出色表現印證了左宗棠接納他的英明睿智，讓左大人十分滿意。以后不管李鴻章如何不滿，他都不遺余力地保護這個降將。

與前十年在太平天國春風得意一樣，蔡元隆在左宗棠那里依舊混得風生水起，不斷的升官晉職。可是，人生有多傳奇，心靈就有多滄桑。二十年行走在兩個你死我活的陣營間，雖然走得游刃有余，卻也驚險萬狀，生死一線，實在讓人身心疲憊。他找準時機辭職回鄉，那時候他剛剛三十八歲。

他的族譜流傳下來，記載了回鄉后的蔡元隆樂善好施，更記錄了他五位夫人的姓氏，奇怪的是并沒有姓李的。后人猜想，就像左宗棠為了保護蔡元隆給他改名一樣，蔡元隆一定是為了保護李秀成的女兒，改了她的姓氏。忠王的名聲太大，他的血脈實在過于引人注目。

蔡元隆退出了歷史，他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。可這個蔡元隆事件，卻開啟了左宗棠和李鴻章——這清末兩大權臣數十年的恩怨爭執。